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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满当真留在了应家,义母夜里却又从此经常睡不踏实。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会想,小满会不会真的是隔壁村子张家的女儿?那天闯灵堂拉扯抢人的妇人,当真是小满的亲娘?自己把小满带来京城,拦阻了一家骨肉团聚,以后下地狱见阎罗王,会不会论罪啊……

直到今天被七郎一句道破疑窦。

小满被抱回来得太巧,多半不是山里捡的。而是提前约好人家,直接抱养过来。

如此说来……小满不是张家扔去山里的苦命女婴了?

义母挂着如释重负的泪,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张家无耻。起身去屋里摸索半日,取出当年的襁褓。

“我就说!邻村张家虽说家里有几亩田宅,吃用不算穷人家,但把自家女儿往山里扔的货色,哪舍得用这等好料子做襁褓!”

义母捧着淡红褪色的旧布帛出屋,骄傲地迎风展示,“伢儿,拿过去给七郎瞧瞧,肯用这种好料子做襁褓的,必定心疼自己生养的女儿。我家伢儿的亲生爹娘人品不会差!”

应小满捧着自己两尺长时裹着的粉色旧襁褓,时隔多年,似乎还能闻得到奶渍,尴尬得耳尖都微微发红:“多少年的料子了,娘赶紧拿回屋里去。给七郎看什么……”

晏七郎已经抬手接过去。

当真借着灯光,把布料迎风展开,仔细细细查看。

“果然是好料子。”他以指腹捻了捻, “厚实提花织锦。不像寻常乡里人家用的布料,倒像是城里的富裕人家常用的料子。”

晏七郎举着襁褓就想跟布料主人商量,“小满,这幅襁褓可否给我手里几日,我拿去给有经验的织户看看——”

应小满劈手夺去,收去怀里,才不给他。

“你别多事。管他穷户富户,我只认自家爹娘,旁的不认。襁褓布是我娘非要留着。叫我自己说,挖个坑埋了最好。”送去屋里叮嘱老娘收好,再别拿出来了。

这一送就是半天没出屋。

义母听到女儿那句理直气壮的“我只认自家爹娘”,搁心里整半年的张家心病又去了,顿时哭得眼泪止不住,紧紧抱住女儿。

“我的儿,应家穷门小户,吃穿都不得好,比不上你亲生爹娘家,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在应家一点都不委屈,你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应小满也哭了。

窗上灯光映出屋里两个影子。母女俩呜呜咽咽地抱在一处。

灯影晃了晃。炕上酣睡着的小阿织被吵醒了。

“婶娘,阿姐,你们哭什么呀……呜呜呜……”

窗上很快又多了个小小的影子。阿织不管三七二十一加入阵营,先哭再说,母女三个哽咽着抱成一团。

七郎站在树下,拨弄桌上整整齐齐码好的鸡骨头。

刚才义母无意中转述的一句话,引起他的注意。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

对于打猎为生的猎户来说,这句话没错。

对于聚啸山林、翦径为生的盗匪来说,这句话同样不错。

二十五岁拖着瘸腿来到汉水边的村落谋生。三十岁成亲。三十五岁抱养小满。

文档中记载的那位擅长铁爪,弱冠年纪的“庄老九”可没有瘸腿。

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短短五年期间,应家义父人在何处?可是无声无息地居留京城,替某家京官大户做护院,争斗中瘸了腿?

思绪飘散间,木桌上一根根拆散的鸡骨头又重新拼好成骨架子。哭声渐渐减小,七郎瞥了眼屋里依旧抱在一处的母女仨身影。

按经验来看,还要再抱一会儿。

思绪跳去另一桩事。吃冷圆子说到半途时,被雁二郎意外打断的那桩。

多年之前,落在他祖父晏相手中,唯一祸及犯官全族,男丁处斩,家族流放千里的轰动大案——

便是和现今情况类似的,兵部新研制的精良火器私运敌国的通敌大案。

当年,北国奸细在京城刺探活动,重金游说动几名兵部主簿、员外郎,将兵部库仓录档的火器图纸撰抄一份,泄露出去。却在即将得手的前夕败露。

——他祖父晏相顺藤摸瓜,捅了北国奸细整个老窝。

戌时末。时辰入夜。

义母痛快哭了一场, 从屋里出来帮忙收拾桌子,应小满相送七郎。两人手挽着手,依依惜别。

最高兴的是阿织,牵着晏七郎的手, 蹦蹦跳跳地开门。

“七郎明天来不来?婶娘说, 以后别听阿姐的, 只要你来敲门, 都给你开门。”

晏七郎俯身和阿织说话:“不见得明晚,但只要得空就来。下次来时给阿织带什么鲜果子?”

阿织果然大为高兴,迭声地喊:“葡萄葡萄~!”

“馋猫儿。”应小满敲了下小脑门, “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比刚上市的樱桃卖得还贵。你跟七郎要点别的。”

阿织委委屈屈说:“那,那就石榴吧。”

“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倒叫晏七郎想起一桩事来。

“盛夏时节, 葡萄早没有刚上市那么贵了。小满, 你还去上次买葡萄的那个摊位再问一次, 说不准摊主囤积了许多葡萄卖不出去。与其白白烂在手里,兴许他见着老主顾, 会便宜价钱卖给你。”

“当真?”应小满听得欢喜, “过两天我绕路去问问。”

送人出巷时, 隔壁沈家的门大晚上半敞着, 门外提灯站着有阵子没见的庄宅牙人, 门里站着沈家娘子。

沈家大郎最近不在家,人回去太学读书。沈家娘子前阵子急病一场,如今病情好转, 气色却还是恹恹地,站在门口和牙人说话, 人眼瞧着瘦了一大圈。

应小满没敢多耽搁,怕听着邻居的伤心事,快步走进门去。

但关门时还是听到牙人叹着气催促,“上个月的赁钱拖欠到这个月,小的也不好交代啊……”

“沈家或许要搬家了。”她回家和义母说,“总拖欠赁金也不是个法子。往西边南边寻一寻,都能寻到便宜许多的清静小院。”

义母摇头:“不见得。他们官人家和我们老百姓想法不一样,面子大过天,不见得愿意当着许多官人邻居的面挪走。”

说起沈家的事,免不了又提起同样犯事的西边周家。

“管刑部库仓的六品小官儿,家里养着厨娘和马夫,主簿娘子穿金戴银,出入使唤奴婢。早猜到这家官儿贪,不贪如何能撑得起偌大一家子的开销?中午周家抄家时你不在,拉走满车的箱笼,那架势,吓人呐。”

抄家时应小满其实在的。人在巷口,眼瞧着满车拉走的都是书卷。她没跟老娘说。

周家官儿确实贪。又精明又贪。鬼市里一文钱不花,想拿赃物飞爪换她的扇子。

她如今知道了京城贵物的行情。一把上好的象牙扇,开价三十贯往上。当初不懂行情,差点被周胖子空手套白狼,白赚去十贯。

“精明鬼!”应小满哼了声,“抓他活该。”

自打周胖子被抓之后,飞爪赃物留在家里不放心,她以麻绳把装飞爪的牛皮带系在小轱辘车下方,紧贴木板底拴好,平时留肉铺子里。

情况一有不对,她便推着轱辘车出去,直接把飞爪扔汴河,叫赃物走水路。

义母喊她。

“伢儿,替我去一趟沈家,把这篮子东西递给沈家娘子。当面别说送她东西,就说咱家借了沈家还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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