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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赵捷坐在书房的地上整理信件。得了宋同的准许,他把每一封信都拆开了看,想按照时间顺序排起来。
陈合英生前是个仔细人,几十年前的信都留着。赵捷翻来覆去找了许久,终于寻到了时间最早的一封:
1932年。那年的陈合英只有十二岁。
信纸早已泛黄,信中的字体还是繁体字。如赵捷所料,这信是寄给周荣璋的。
但赵捷未曾想到正文的开头却是:
徒儿代杜姑娘向师父问好。自年初江阴相遇别后,她对师父颇为挂念。此番北上,多蒙杜姑娘照顾。
杜姑娘是谁?难不成是杜誉的母亲杜心苓?她和周荣璋竟然是老相识了?
赵捷怔了一下,转而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倘若完全非亲非故,周荣璋也不会在杜心苓过世后主动照顾杜誉那么多年。
他们之间有交情,如今看来,还是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
正在此时,门铃响了起来。
赵捷以为是来找宋同的客人,便也没在意,然而下一刻却听见宋同说:“师叔,您怎么带了这么多礼物?真是破费了。小赵啊,他正在书房忙着呢,您先别……”
竟然是杜誉来了。
赵捷吓了一跳。没等他做出反应,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他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的杜誉和手里大包小包却张皇无措的宋同。
赵捷赶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小师叔,你听我解释。”
他站起身,死死拽住杜誉的胳膊:“师兄,对不起,你先出去,我和他有话要说。”
说罢,他从里面锁上了门。
“你怎么来了?”赵捷心虚地问。
杜誉瞥了一眼摆了满地的东西,冷笑了一声。
二人心照不宣地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
“你说你不在乎,你压根就没说实话。”杜誉望着他,凌厉的眼神似是要把他看穿:“你到底还是在乎的。”
“我来这里,一是我爸妈想让我师兄开导我,让我早点儿结婚生子,二是我师兄想让我帮他整理这些,他和嫂子忙着带孩子,没时间。”赵捷试图解释,但越说越觉得底气全无。
“是么?”杜誉打量着他:“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清楚?”
“我怕你多心嘛。”赵捷急得开始冒汗:“万一就像现在这样,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未必。”杜誉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清楚。”
“你说。”赵捷眼巴巴地看他。
“对我,对我们,你当真不是头脑发热?当真不是贪图一时新鲜?”
“真不是。你实在不信就算了。”
“你爸妈等着抱孙子呢,你不考虑他们的感受?”
“我心里只有你,在这样的情况下找个姑娘结婚生子才是对不起人家,是骗婚,会毁了人家一辈子。我不能做那种无情无义无耻的事情。”
“好。”杜誉点了点头:“那你知道我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吗?”
“干什么?”赵捷茫然,心跳得如同鼓点。
“陈合英之前出的书有错误的地方,我必须把那本书停掉,然后推倒重来,否则就是误人子弟。”杜誉死死盯着他:“他这辈子正儿八经出版过的书只有那一本,你不在乎?”
赵捷做了一次深呼吸:“一码归一码,如果那本书真的有错,推倒重来是应该的。我师父对京剧小生艺术有他的贡献,但他错误的地方也不能将错就错。你记得保留他的名字就好。”
“你不会觉得我是公报私仇?”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要是连这都不知道,我怎么好意思说我爱你?”
赵捷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他想说,你怎么偏偏就是不信,在我看来,你善良又热心,踏实又勤勉,优秀而纯粹,知世故而不世故。你明明就是在妄自菲薄。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他知道即便他说了,杜誉也会嗤之以鼻。
杜誉讽刺地笑道:“你非要这样说。可你对我未必全然坦诚,而我对你当然也有隐瞒的事情。”
难得的,他露出了自己真性情的一面,再也不复人前的体面。摘下了温良与友善的面具,此人偏执、敏感又多疑。
他自己说得对,他绝非良配。过往的经历塑造了他这样的秉性,让他的内里就像一团埋了针的破棉絮,抓一把就满手鲜血。
这么多年过去,只有一个不怕死的年轻人赵捷冲上前来,愣是用血淋淋的双手从败絮里面翻出了珍珠。光彩夺目,至纯至粹,见之难忘。
相遇又相知是一件美好而珍贵的事情。
“杜誉,我求你。”赵捷没了办法:“求你信我。”
但他当然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他绝望地想: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看,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容易。”杜誉耸肩:“你过不了你师父那一关,你也过不了你父母那一关。”
此刻赵捷望着他,心想:我真正过不了的是你这一关。
“杜誉,我恨你。”他听见自己说:“恨你这么好,让我这么喜欢,又恨你这么不好,让我这么痛苦。”
杜誉无奈的摊开手:“小赵啊,我这个人呢,你也得到过了,不过如此而已,对不对?你要是个聪明人,就趁早走了,只当你我是露水情缘,忘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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