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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始终没有将眼睛闭上,我努力地去看,看已经吞噬了房子、即将把我也吞噬的火焰,那景象真了不起。白昼中亮起冲天火光,赤红的炽焰降临人间,它缭绕着拂过所有人间的造物,它是那么不疾不徐,慈悲为怀,就像有一只柔软的手,它抚摸何处,何处因之嚎叫,生灵为之颤抖,人们泪流满面。

火带来的高温扭曲了光线,万事万物在我眼中颤动着、舞动着,那是谁的灵魂在火焰中受难吗?我眼中充血,流淌下生理性的泪水,我努力去看。

烧呀,烧呀,燃烧起来吧,濒死的我在心中默念,再快些,到我这里来。如果人死后真的得去地狱,我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心愿,只要在地狱能望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我是情愿去的。

我无法向你描述,那是一番多么奇异的景象。

“好好地看!”

不要把眼睛闭上,你得专心地观察面前的画。

爸爸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总是对我说这句话,“你必须得好好地看!”

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是他教会我握画笔、画素描、调色,以及所有画油画的技巧。我爸爸是什么人?你说画家?

不不,他只是一个画工。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经营一家小店铺,他以卖画维生。不断仿照世界名画来制作商品,再通过中间商将成品卖到国外。

普通人想要一副莫奈的《睡莲》装饰客厅的话,他们就会买我爸爸画的画。

我爸爸出身于贫穷的家庭,没有上过大学,但是心灵手巧,画工的活儿他干了几十年,用赚到的钱把我送进了国外的名牌大学,让我和富家子弟们在同一个课堂学习。

他对我期望很高。爸爸吃了很多苦,付出很多心血,是指望我将来做一名真正的画家,将来能够在画布上堂堂正正写下“薛荧”二字的那种,真正的画家。

上大学之前的每年暑假,我都会去那座南方城市看望他,他会检查我的成果,近来画的画是进步还是退步,专业的老师是如何评价我的?如果我表现很好,他会高兴,给我零花钱。如果不好,他会骂我,有时候也会打我,竹篾子蛇信子般嗖嗖作响,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背上。不能打手,手对于画家的创作生涯至关重要。

他的性格很阴晴不定。我妈妈挨不住他的打,在我三岁多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他们一开始就没有登记结婚,仅是在城中村里搭伙过日子,所以离开的时候甚至谈不上离婚,收拾包袱走就走了,只不过多出了一个我。

爸爸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爸爸,他是靠手艺吃饭的小生意人,很奇特的是,他怀抱一种小生意人通常不会有的东西,那就是如月亮一样又高又远的梦?像梦一样的东西,很不切实际,不是为了钱和利。如果他有好的机会的话,一定会在欧洲的某个美术学院做油画学生。但是他自知此世是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他甚至没有机会踏足异国,去临摹了上百遍的真迹面前亲眼看一看。

因此他希望亲手将我送上他想走,却未能走的道路上。

失去妈妈的我被送回旧京,爷爷奶奶将我照顾长大。

暑假店里忙不开的时候,我就在店铺的二楼,和很多工人们一起赶工。将一幅莫奈的《睡莲》复制一遍又一遍。

有名的画我们都画,我们什么都卖。没见过真迹也没关系,现在的博物馆都会将画作传到网上,放大了,仔细看,就可以照着画。

没有见过真迹,因此只能“睁大眼睛,仔细地看,好好地看”网上能找到的所有电子资料。

画画就是这样,眼睛一定要好,这是我爸爸说的。哈哈,他到去世都不知道,他传授给我的最精粹的养分,实际上都是做画工的经验。

只有做仿制画的画工,才需要一丝不苟地临摹细节。托他的福,在我生活陷入困顿后,我靠这一手技巧成为了任何画都能模仿的魔术师。

我的真名是薛荧。如果你搜索过这个名字,就会发现我并非一开始就靠制作赝品维生。在艺术生涯的早期,我获得过一些有来头的奖项,那几年,我如鼓了风的帆船一样前进着,极年轻的时候便在欧洲崭露头角,是亚洲画家中的新星。

我的导师跟我说过,有升就有降,到了一个顶点后可能会走下坡路,但不要怕,再那样稳稳当当画个十年,你终会在纽约获得一席之地。

他的预言颇为准确,在我之后,和我走相似路线的年轻艺术家层出不穷,有几个近年来更获得了很大的名气,而我已经接近熄灭了。

挣扎十年的成果就是这样,感谢导师,他曾对我有那么大的期待。十年过后,失去听力的我卖掉所有能卖的值钱物品,换来一张回国的昂贵机票,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了。

十年内我有时间调转方向,创作一些“能出名”的作品,但我厌恶跟随潮流,去模仿时下当红的抽象派画风。

兴许父亲对我的期望还在发挥效力,他期望我成为独特的、能走自己路的画家。我是站在画工的肩上继续前进的女儿,因此心中常怀别人不具有的恐惧。

模仿即是退步,退一步就会走上旧路,所以我绝对不能回头。

好笑吧,蹉跎十年后,我还是沦落成了画工,以画赝品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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